老王决定去摆摊,是在他被公司优化掉的第三个月。
他的积蓄,在一个月前就见底了。
他每天在家里,对着电脑屏幕,看那些招聘信息。35岁的年纪,卡在那里,上不去,也下不来。投出去的简历,像扔进许愿池的硬币,听不见回响。
他开始失眠。
凌晨三点,他会坐起来,走到客厅,给自己倒一杯凉水。窗外的城市,安静得像一个巨大的模型。他觉得,自己就是那个模型里,一个被遗忘的,多余的小人。
他想找点事做。任何事都行。
他需要听到钱币落进自己口袋的声音。哪怕只是一块钱。那声音,能证明他还活着。
他在网上搜。搜一些他以前从来不会看的词条。
比如,摆摊卖什么赚钱成本又低。
屏幕上跳出来的答案,五花八门。
有人说,卖冰粉。一碗成本一块钱,能卖六块。
有人说,卖烤肠。用最好的肉,两块钱一根,一天能卖五百根。
还有人说,去天桥上贴膜。技术活,零成本,全凭手艺吃饭。
老王看着这些,觉得都离自己很遥呀远。他不会做饭,手也笨。
他关掉电脑,穿上外套,下楼。他想去走走。
他住的小区,是那种老式的居民楼。楼下的垃圾桶旁边,总是堆着一些被遗弃的杂物。
一张断了腿的椅子。一个生了锈的铁皮玩具青蛙。一堆旧杂志,封面是十几年前的某个明星。
他蹲下来,捡起那个铁皮青蛙。发条已经拧不动了。可那双画上去的大眼睛,还直愣愣地看着他。
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。一个他自己都觉得,有点荒唐的念头。
他把那个青蛙,揣进了口袋。
第二天,他又去了。他捡回来一个没有锁的钥匙,一个只剩下一只的陶瓷耳环,一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玻璃弹珠。
他的出租屋,慢慢变成了一个小型的「废品回收站」。
他妻子不理解他。「你捡这些垃圾回来干嘛?家里都快没地方下脚了。」
老王不说话。他只是把那些东西,一件一件地,用湿布擦干净。
他从网上,买了一百个小小的牛皮纸盒子。
他把那个铁皮青蛙,放进一个盒子里。盖上盖子。
他又把那把没有锁的钥匙,放进另一个盒子里。
他给每个盒子,都贴上了一张自己用打印机打出来的标签。标签上,只有四个字:「城市盲盒」。

他找了一块黑色的布,一个可以折叠的小马扎。
傍晚,他去了附近大学城门口的小吃街。
他把黑布铺在地上,把那几十个一模一样的牛皮纸盒子,整齐地码在上面。旁边,立了一块手写的纸板。
「城市废墟盲盒,五元一个。开出的,是别人的故事。」
他觉得自己,像个行为艺术家。或者,一个骗子。
刚开始,没人理他。
路过的人,最多投来好奇的一瞥。然后,就被旁边炸鸡排的香味,吸引走了。
一个小时过去了。他一个盒子也没卖出去。
他有点想收摊了。他觉得,自己可能真的疯了。
就在这时,两个女孩在他面前停了下来。
「城市废墟盲盒?这是什么东西啊?」一个女孩问。
「就是……盲盒。」老王的声音,有点干涩。
「里面有什么?」
「不知道。可能是一块石头,也可能是一个旧玩具。」老王很诚实。
女孩和她的同伴对视了一眼,笑了。
「有点意思。老板,我买一个。」
女孩扫了五块钱。她拿起一个盒子,当场就拆开了。
里面,是一张二十年前的公交月票。蓝色的卡纸,上面还有钢印打上去的日期。
「哇,你看这个!」女孩把月票,举到她同伴面前。
「这东西,我小时候用过!那时候,我们都是挂在脖子上的。」
两个女孩,对着一张旧月票,叽叽喳喳地讨论了半天。她们走的时候,很开心地跟老王说了声「谢谢老板」。
老王愣在那里。
他第一次觉得,自己卖的,好像不是垃圾。
那天晚上,他卖出去了七个盲盒。
他挣了35块钱。
回家的路上,他给自己买了一瓶啤酒,一包花生米。他坐在马路牙子上,慢慢地喝。
他想,那个买到公交月票的女孩,她买到的,真的是一张废纸吗?她买到的,可能是一段关于她童年的回忆,一个跟同伴分享的话题,一种在平淡生活里,意外发现一点小惊喜的乐趣。
而这一切,只要五块钱。
他的生意,慢慢好了起来。
来买他盲盒的,大多是年轻人。他们对盒子里能开出什么,好像并不在意。他们在意的,是「开」这个动作本身。
有人开出了一颗衬衫上的纽扣。他说,他要把它缝在自己的帆布包上。
有人开出了一张手写的,字迹已经模糊的情书。他对着那封信,看了很久很久。
老王开始有了自己的「供应商」。
小区里收废品的大爷,会把一些他觉得「稀奇古怪」的东西,留给老王。一个旧的铁皮文具盒,一把断了弦的口琴。
老王也会给大爷,一些钱。比废品站给的,高一点。
他不再去捡垃圾了。他成了一个「故事采购员」。
他甚至建了一个微信群。群里,都是买过他盲盒的客人。他们会在群里,晒自己开出来的东西。
「快看!我开出了一个俄罗斯方块游戏机!虽然开不了机了!」
「我的是一个空的香水瓶,瓶子很好看。」
「有没有人开到配对的东西?我开到了一个左手的耳钉。」
老王看着群里的聊天记录,觉得这个世界,真奇妙。
那些被原主人毫不犹豫丢弃的东西,在另一些人手里,重新获得了价值。这个价值,与它本身的功能无关。它只关于情感,关于想象,关于人们对未知的一点点好奇心。
他用摆摊赚来的钱,给家里换了一个新的热水器。
他妻子,不再说他捡垃圾了。
她有时候,还会帮他,把那些回收来的「宝贝」,擦拭干净。
老王依旧在每个傍晚,出现在那条小吃街上。
他还是坐在那个小马扎上,守着他那摊沉默的盒子。
有人问他,生意这么好,怎么不多进点货,把摊子搞大一点。
他只是笑笑。
他知道,他卖的,从来不是那些盒子里的东西。
他卖的,是这个无聊的,重复的,按部就班的城市生活里,一个五块钱就能买到的,小小的意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