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那个在深圳做亚马逊的朋友，阿明，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在凌晨三点给我发截图。一张截图，是他的亚马逊后台，上面显示着当天的销售额，一个漂亮的四位数，单位是美金。另一张截图，是他刚从烧烤摊打包回来的炒粉。
他会配上一句：「你看，睡一觉起来，又多了几千美金的营业额。自由职业，就是这么朴实无华。」
我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得意。
那时候，我们都以为，跨境电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。
从1688上找点新奇特的小玩意儿，贴个牌，打包好发到海外仓，然后躺在家里，看着地球另一边的人们，为你的产品贡献一笔又一笔的美金。
这个美丽的幻想，在他收到第一封来自德国税务局的邮件通知时，彻底破碎了。
邮件是英文的，夹杂着德语，里面反复出现几个他看不懂的缩写，比如「VAT」和「EPR」。他用翻译软件翻了半天，大概意思是，他在德国站的销售额，已经达到了某个阈值，需要注册一个德国的税号，并且定期申报缴纳一种叫「增值税」的东西。
他当时就懵了。我一个中国人，在中国卖东西给德国人，为什么要给德国政府交税？这钱不是应该交给中国税务局吗？
他跑去问货代，货代跟他说，这是常识。你不光要交德国的，你要是卖到法国、意大利、西班牙，都得交。每个国家的起征点和税率还不一样。你还得搞定一个叫「EPR」的环保注册，不然你的货在海关可能都过不去。
阿明那个晚上没给我发销售额截图，他发给我一张他用A4纸画的图。图上一个代表他自己的小人，被圈在中间，外面伸进来无数只手，每只手上都写着字：「亚马逊平台佣金」、「FBA配送费」、「广告费」、「仓储费」、「退款」、「德国VAT」、「法国VAT」、「英国VAT」……
他问我，这看起来像不像在分猪肉？
从那天起，他聊天的内容，就从「今天爆了多少单」，变成了「这个VAT税号要怎么注册」、「找个靠谱的欧洲税务代理怎么这么难」。
他开始尝试自己记账。他以为，不就是个流水账吗。他拉了一个Excel表格，把后台的每一笔订单导出来。然后他发现，事情远比想象的复杂。
一笔订单，售价是29.99欧元。可他实际到手的，远没有这么多。平台要抽走15%的佣金，FBA要收一笔配送费。他还投了站内广告，这个广告费也要从销售额里扣。有时候，客户买完又退货了，这笔钱还得退回去。
更要命的是，这些费用，全都是用欧元或者美金结算的。他从国内采购货品的成本，是人民币。他付给货代的头程运费，是人民币。他的办公室租金、水电费，也是人民币。
他的Excel表格，列越来越多，越来越长。一列是欧元销售额，一列是美金广告费，一列是人民币采购成本。他每天都要查当天的汇率，把它们换算成同一种货币。他感觉自己不像个老板，像个外汇交易员。
我问他，你这样能算出自己到底是赚是赔吗？
他苦笑一下，说：「算个大概吧。我感觉我是在赚钱，可我银行卡里的钱，好像一直没怎么多起来。」
钱都去哪了？
钱在他的Payoneer账户里，在他的WorldFirst账户里，在他亚马逊的账期里，在他飘在海上的集装箱里，在他海外仓几千件的库存里。它们都以数字的形式存在着，就是变不成他口袋里能花的现金。
后来他学聪明了，开始思考一个终极问题：跨境电商怎么做账和报税的？
他不再指望自己那个漏洞百出的Excel表了。他去找了专业的会计。
第一个会计，是做国内账务的。听完他的业务模式，对方摇了摇头，说你这个太复杂了，我们做不了。又是外汇，又是海外税，我们没处理过。
第二个，是个号称专做跨境电商财税的服务商。对方给他发来一个报价，注册一个德国VAT税号多少钱，一年代理申报多少钱。阿明一看价格，倒吸一口凉气。他说，这一个国家的税务服务费，就快赶上我一个月的利润了。可我要做欧洲五国，那我还赚什么？
他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。不搞定税务，平台会封你的号，货也卖不了。搞定税务，成本又高得吓人。
他一度想放弃，把剩下的货清掉，不干了。
可每当他看到后台又有新的订单进来，看到有客户留下「Amazing product!」的五星好评时，他又觉得不甘心。
他开始泡各种跨境电商的论坛，加各种卖家交流群。他发现，被这个问题困扰的，远不止他一个。
群里每天都有人在问：「美国那个州要交消费税了吗？」、「日本的JCT要怎么搞？」、「谁有靠谱的英国会计推荐？」
大家就像一群在黑暗森林里摸索前进的人，互相分享着零碎的信息，互相提醒着前方的陷阱。
有人说，可以用ERP系统，很多ERP都自带了利润核算功能。阿明去试用了一款，发现更头大了。系统里上百个功能按钮，什么采购管理、库存管理、广告管理、财务报表，每一个都需要他去学习，去设置。他说，我只是想知道我赚了多少钱，为什么得先学会开航母？
这个过程，像是一场漫长的、没有硝烟的战争。敌人不是竞争对手，而是那些繁琐的、无处不在的规则和数据。
现在，阿的烧烤炒粉，换成了办公室里的一杯浓咖啡。他不再在深夜炫耀自己的销售额。他会给我发一张他密密麻麻的财务报表截图，然后配上一句：「这个月终于算清楚了，净利润率8.7%。」
那串数字，远不如当初那个四位数的美金销售额看起来那么震撼。
可我能感觉到，他现在，比以前踏实多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