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三点，夜深人静，你失眠了，百无聊赖地刷着朋友圈。
突然，一条广告不像广告、分享不像分享的东西跳了出来。
标题通常很夸张「窝囊女婿上门三年，受尽白眼，今天丈母娘生日宴，一队军车停在门口，他缓缓站起……」。
配图是一个穿着普通T恤的男人，眼神却异常凌厉，身后是几个模糊的黑衣保镖。
好奇心害死猫。
我承认，我就是那只没忍住的猫。
我点了进去。
点开是一个公众号文章的链接。排版很粗糙，字号大得惊人，生怕你看不到。
开头就是一段极具冲突性的剧情。主角被各种瞧不起，被女友甩，被同事踩，被亲戚嘲笑，简直是全世界最惨的人。
我就想看看他到底能惨到什么地步。
读了大概三四章，也就一千多字吧，正到主角马上就要逆袭打脸的关键时刻，「啪」，没了。
文章底部出现一行小字：后续情节过于精彩，点击下方「阅读原文」继续阅读。
我像个被吊在悬崖边上的人，不上不下，难受得要命。
理智告诉我，这都是套路，别上当。
可情感上，我太想知道那个丈母娘看到军车后是什么表情了！那个拜金的女友会不会后悔得撞墙？
于是，我鬼使神差地点了「阅读原文」。
页面跳转到了一个小说网站。熟悉的剧情接上了，主角接了个神秘电话，原来他是隐藏的千亿集团继承人/退役的龙王殿主/绝世神医的关门弟子。我看得津津有味，心里的憋屈好像跟着主角一起释放了。又看了几章，正到主角要在拍卖会上豪掷千金，震惊全场的时候，「啪」，又没了。
这次，页面弹出了一个充值窗口：「尊敬的读者，后续章节为付费内容，充值9.9元即可畅读全本」。
9.9元，一杯奶茶钱都不到。
看，还是不看？
我犹豫了三秒钟，脑子里全是主角即将打脸的爽快画面。
我扫了码，付了钱。
付完钱的那一刻，我突然清醒了。
我，一个自认为读过几本书、有点审美追求的人，竟然在半夜三点，为一个情节老套、文笔堪忧的「赘婿」小说付了钱。
这事太魔幻了。
这件事像一根刺，扎在了我心里。
我开始好奇，这背后到底是一套什么样的商业逻辑？
我付的这9.9元，最后都流向了谁的口袋？
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，去研究那些发小说广告的公众号。
我发现，它们大部分都是新注册的号，名字奇奇怪怪，头像也是随便找的风景图。
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，就是发这种小说链接。它们是怎么冒出来的？
我顺藤摸瓜，找到了几个专门做小说推广的QQ群和论坛。一进去，感觉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。群里的人不说人话，全是黑话：「找品」、「起量」、「roi」、「转化率」。
我潜伏在里面，默默观察，慢慢拼凑出了整个版图。
这个行业的核心，叫微信小说分销。
简单来说，就是有一个上游的「小说平台」，他们拥有大量的小说版权和一套成熟的付费阅读系统。
但他们自己不直接找读者，因为成本太高了。
于是，他们发展了无数个下游的「分销商」或者叫「渠道商」。
这些分销商，就是像我一样，或者比我更专业的个人或小团队。
分销商的工作，是在小说平台提供的后台里，挑选一本他们认为有「爆款」潜质的小说。
通常就是那种「战神归来」、「神医下山」、「霸道总裁爱上我」的类型，因为这种小说情绪冲突强，用户付费意愿高。
然后，分销商会为这本小说生成一个专属的推广链接。
这个链接很关键，任何通过这个链接产生的充值，小说平台都会按照一定的比例（比如70%到90%）返还给分销商。
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一步：推广。
分销商会去哪里找读者呢？
微信公众号是一个巨大的流量池。
他们会注册大量的公众号，然后通过各种方式，把小说内容包装成一篇篇公众号文章。
就像我看到的那样，用最吸引人的开头，在最关键的地方掐断，引导你去点「阅读原文」。
问题又来了，这些公众号本身没有粉丝，文章发出去谁看？
这就涉及到了一个关键环节：「投放」。
分销商会把这些公众号文章，投放到微信的广告系统里去。就是我们平时在公众号文章底部看到的那些小广告。
他们会设定好目标用户画像，比如30-50岁的男性、喜欢看爽文、居住在三四线城市等等。
微信会把这篇「小说广告」精准地推送到这些人的手机上。
只要有人像我一样，点进去，被吸引，最后付费了，分销商的后台就会「叮」地一声，收到一笔佣金。
整个链条是这样的：
读者（比如我）付费9.9元 -> 小说平台收到9.9元 -> 平台返还比如8元给分销商 -> 分销商可能花了5元的广告费来获取我这个付费用户 -> 分销商净赚3元。
这是一个纯粹的、冰冷的、用数据驱动的生意。分销商每天的工作，就是盯着后台的ROI（投入产出比）。如果一本小说投了100块广告费，带来了200块的充值，那ROI就是2，就继续加大投放。如果投了100块，只带来50块充值，那就立刻停止，换一本小说测试。
他们根本不关心小说写得好不好，只关心前三章能不能抓住人心，能不能让读者产生付费冲动。
他们把人性中的好奇、愤怒、对逆袭的渴望，拿捏得死死的。
我也尝试着去注册了一个分销平台。后台界面很简洁，小说库里有上千本小说，每本小说都标注着「男频」、「女频」、「爽文」、「虐恋」。
我选了一本叫「龙王令」的小说，按照教程，生成了我的推广链接，然后学着别人的样子，做了一篇公众号文章。
看着那个后台，我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思考。
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「创作」？
分销商们不写一个字，但他们通过对人性的洞察和对数据的分析，把合适的故事，推送给了合适的人，并以此获利。
这门生意看起来门槛很低，一台电脑，一点启动资金投广告，好像就能做。但里面的水深得可怕。
你得会选品，在成千上万本小说里找到那本能「爆」的。
你得会做素材，一个好的标题和配图，点击率能相差十倍。
你还得懂投放，知道什么时间、什么人群、出什么价，才能让广告费花得最值。
这里面，每天都有人赚得盆满钵满，也有更多的人，把广告费烧光了，黯然离场。它就像一个巨大的、数字化的赌场。
现在，我再在朋友圈刷到那种小说广告，心情就复杂多了。
我不再单纯地鄙视它「low」，我能看到它背后那条精密运转的、由代码、数据和人性欲望构成的冰冷商业链条。
那个半夜三点冲动消费的自己，也成了一个被分析、被研究、被精准定位的数据点。
这感觉，有点奇妙，又有点让人不寒而栗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