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下午,我把印着连锁咖啡店Logo的围裙叠好,轻轻放在店长桌上。走出玻璃门,城市的热浪裹着汽车尾气味儿扑面而来,心里却像卸下了一块石头,又空落落地悬着。银行账户里那点积蓄,够呛。
开一家面包店的想法,像个倔强的气泡,总在我脑子里浮上来。在咖啡店打工四年,揉面团、看面团发酵成了种本能。那些刚出炉面包的香气,客人们满足的表情,比任何口号都真切。可开店创业故事听着光鲜,落到自己头上,全是未知的重量。铺租、设备、原料、客源…每一个词都沉甸甸地能压弯腰。
最初的“研发中心”就在我租来的小单间。一张旧折叠桌铺开,网上淘的二手家用小烤箱吱嘎作响。面粉袋堆在墙角,空气里永远飘着酵母和黄油的味道。失败品多得喂胖了整栋楼的流浪猫。记得第一次满怀信心端出“招牌可颂”给隔壁合租的姑娘尝,她咬了一口,表情瞬间凝固,半晌才挤出一句:嗯…挺…锻炼牙口的。
那硬得能敲钉子的口感,成了我最好的警钟。原来咖啡店那些行云流水的操作,背后藏着多少没注意的细节温度、时间、手法,差一丝时间、手法,差一丝就谬以千里。
找铺面像大海捞针。繁华商圈?租金数字看一眼就心梗。最后目光落在一条背街的老社区,附近有学校,老人多,烟火气浓。铺子小得可怜,前身是家倒闭的复印店,墙皮斑驳,玻璃门裂了道纹。房东大爷叼着烟,指着裂缝:这个不影响用,便宜租你啦!
那股子破败里的生机,反倒让我觉得踏实,就是它了。
装修?没钱讲什么排场。自己刮掉墙上的旧海报露出灰底,竟有种粗粝的美感。朋友淘汰的旧冰柜,老爸帮忙扛来;二手市场淘的展示柜,擦得锃亮。最贵的是那台二手的商用层炉,买下它那天,卡里数字几乎清零。挂上自己写的“麦香初现”招牌,字歪歪扭扭,亮灯那一刻,手抖得厉害。
开业毫无仪式感。清早五点多,层炉预热的声音像老火车头启动。第一炉基础吐司的香气,小心翼翼又无比霸道地钻出卷闸门缝隙。七点刚过,玻璃门被推开,凉风卷着晨光一起风卷着晨光一起溜进来。是隔壁栋总在楼下晒太阳的李阿姨,探头好奇地问:哟,真开了?这香味儿勾得我睡不着!有啥能垫肚子的不?
刚出炉的牛奶吐司,阿姨您尝尝?
我切了厚厚一片递过去,心快跳到嗓子眼。
她嚼了几下,眼睛亮了:哎呦,软和!跟我年轻时吃的国营厂老面包一个味儿!就是…是不是糖少了点?我们老家伙也爱点甜头嘛!
这直白的反馈像一束光,瞬间照亮了我闭门造车时没留意的角落。
社区店三个字的分量,在日复一日的开门关门间才咂摸出真味。张老师每天雷打不动七点二十来买全麦包当早餐;放学时分总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小脑袋挤在柜台前,硬币攥得温温的,眼巴巴等着刚出炉的肠仔包;下晚自习的中学生会来带走剩下的三明治当宵夜。他们的口味、他们的习惯,成了我调整方向的锚点。李阿姨要甜?好,那就微微调高一点甜度但绝不齁人;孩子们爱肉松?就试着做出肉松多到扑出来的小餐包。
当然有狼狈不堪的时候。某个暴雨天,雨水倒灌进地势低洼的后厨,我和临时喊来帮忙的表弟穿着雨靴,疯狂地用盆往外舀水,面团在操作台上绝望地发过头。某个周末突然涌进一大波客人,备料严重不足,只能红着脸跟后面排队的人道歉,心里恨不得把自己揉进面团里烤了。更别提那些无人问津的下午,守着冷清的店面,看着卖不出去的面包像看着自己一文不值的努力。
真正的转变像滴水穿石。社区篮球赛后,几个满头大汗的小伙子冲进来扫光了所有面包,直呼“救命了”;李阿姨开始热情地给她的老姐妹团推荐我的核桃欧包;甚至那个总板着脸的物业大叔,有天竟主动问我能不能每天留个红豆包给他小孙子。口耳相传的力量,缓慢却扎实地让这个小店在街坊这个小店在街坊心里生了根。
如今,清晨四点的闹钟依然准时响起。揉面缸转动的声音、面团发酵膨胀的细微响动、层炉里面包均匀上色时散发的浓郁焦香,构成了我每一个日子的底色。骑手小哥匆匆取走送往附近写字楼的订单;老顾客推门时带顾客推门时带进一阵风,熟稔地点着“还是老三样”;放学铃响过,孩子们的笑闹声由远及近。账本上的数字依然需要精打细算,远非什么神话,但看着那些被面包香气和满足笑容填满的清晨与黄昏,我清楚知道,这揉进了汗水、期待、甚至偶尔泪水的小小面团,正稳稳当当地托住了我的生活,也温热了这条街巷的一角。
开店哪里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传奇?不过是一炉接着一炉地烤,一天接着一天地开。面粉沾在围裙上,香气留在手指间,日子就在这揉捏烘烤的循环里,结结实实地过下去。那扇深夜亮起灯的小窗,就是我写给生活的答案。